第九十五章 审判（上）

    
    LC区，一块块拆迁中的老房区夹杂在商业圈的旮旯里。有些院墙颓圮，显得岌岌可危了，有些却还保存得如民国甚至前朝时一样，不仅风味依旧，亦有人坚持居住于此。
    一位结着脏辫的黑人小伙子迎面走出来，对着他们热情地露齿一笑，一瞬间钟一鸣感觉像是来到了一片异域。
    这些旧院子里住的竟是外国人居多。钟一鸣反过来一想，这地段租金并不便宜，房屋又十分老旧，自己是绝不会选择租在这里，可若是宋未就十分有可能兴奋地立刻住下来。这样说起来，他也就十分理解了。
    可麦子让他们找的一定是一个中国人。身侧木门缝里传出了浓浓的草药味。肖本站住了，这正是他们要找的人家。钟一鸣吸了吸鼻子，气味仿佛穿透了鼻粘膜直接冲进了脑子里，头皮一阵发麻。他乖乖地又戴起口罩，敲了敲门。
    一见到来应门的那个女孩子，钟一鸣就有些吃惊。她倒是有些好笑似的，目光扫过钟一鸣与紧贴他身后的男子，爽快地请他们进屋。
    “你知道我们要来？”钟一鸣有些合不拢嘴，隔着口罩都能听出声音中的不可思议。
    女孩子摇摇头：“不知道。我怎么会知道呢？”
    “那就这样……”他指指自己这里两个大男人，仿佛她倒不该让他们进来才对。钟一鸣总觉得这一切发生得不太寻常。女孩知道他想问什么，边走边答：“因为我们昨天在火车上见过，第二天你又来到我家门口。这就是必然了。”
    她带着两人走过古老的雕花门，屋内的厅堂正对一幅牌匾，却是小篆，四字中一眼只能认出“云中”二字。正中一张梨花木案台，厅堂两侧各三张木质无扶手的四角凳。谁能想到如此破败的建筑中，内部布置得宛如能在博物馆展出似的。钟一鸣和肖本被领到右边落座。
    钟一鸣惊讶道：“所以你真的是昨天在火车上的小姑娘。”
    “什么小姑娘。”女孩子噗嗤一笑，“我可比你大。”
    “你又怎么知道我年纪？”
    她翻了个白眼，向着肖本努了努嘴：“我不知道你年纪，可他的年纪不是到处都有？”
    也对。她隔着伪装早看出了肖本的身份。大约是这地方的气味和布置都让人不禁向怪力乱神的方面想去，钟一鸣才犯了迷糊。女孩留两人在厅里，独自往屋后走去。不一会儿请着一位身着黑袍的女子出面。她将身体捂得比肖本更严实，褐色卷发从帽子下露出来，遮住苍白的脸颊，阴影里只露出一张鲜红的唇。一手握着点燃的药草，指尖的指甲同嘴唇一样血红。屋子里的气味正是从她手中的药草上发散开的。
    女子轻声说了什么，钟一鸣听不清。只有女孩子点了点头，开口：“我来翻译。她说她可以解决你的问题。”
    “什么问题？”钟一鸣奇了，仿佛是有意挑战常理一般，“她是谁？为什么要你来翻译呢？”
    “因为她说的外语，意大利语。”女孩子应战似的回答又胜过钟一鸣一截。然而对手的心思却走远了。意大利……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遥远的细节，同样烟雾缭绕的空间，暗色的帐篷里坐着一个女人。宋未对东方的占卜之术跃跃欲试，问钟一鸣信不信，留学去的中国人只嘲笑着摇头。
    说到底，意大利算什么东方呢……
    “所以你来不就是为了找回记忆么？”女孩子追问了一句。钟一鸣回头看向一直无言的肖本，男人的目光平静依旧，不似钟一鸣那般清晰易懂地透露着惊异与不解。倒像是早就猜到了所有事情。
    静悄悄的室内，只有女子手中的烧着的草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。钟一鸣低着头沉思片刻：“有什么代价呢？”
    女子又说了几句，这回钟一鸣听清了外语。待女孩子翻译过来：“没有代价，破咒之后三倍偿还罢了。”
    今天早上看手机的时候，对话框还停留在宋未最后的那条喊他大名的消息上。钟一鸣仿佛都能想象出那个大男孩子跺着脚插腰赌气的神态。接着，他又想起宋未拖着他走过四月的黄河路，春风拂面的好时光，算命老头偏神叨叨地说他“面白无须，到老孤寒，鼻尖垂翼，其心必奸……”那张英俊的小脸瞬间耷拉下来，曾惹得钟一鸣笑过他好些日子。还有那不愿想起的一晚，他靠在他身上，一个兀自哭泣的施暴者。“对不起，一鸣，可我觉得就要来不及了……我说的在一起，就是想和你接吻，做爱……”
    他又问他——如果我们早点相遇会有多好呢？
    如今，在沉静的手机屏的另一端，宋未又在做什么？钟一鸣看向肖本，透过男人烟雾朦胧的脸，仿佛看得见另一张相似面孔上的笑容，蜷坐在黑暗中，等待审判降临。宋未是否同肖本一样早已想到了未来？
    或许是因为失忆的缘故，钟一鸣觉得现在很好。虾仁汤包的滋味还在唇齿间，喧闹的早晨，再往前是淋浴房里一个牙膏气味令人晕眩的吻。肖本说喜欢他，长长久久的喜欢。钟一鸣向来是随遇而安的性子，来日方长，有手边的清风明月已是很好。按照女孩子适才的理论，昨天他见过一对印象深刻的老夫妇携手走过，今天又与肖本并肩同行，因此，未来是可期的。
    他不那么想回忆起过去了。能记起固然很好，记不得也无挂碍。但这若是需要以别人作为代价，那人还很可能是宋未，他便踟蹰了。
    拒绝回忆，又总觉得是对不起肖本。
    肖本取下口罩，对这扑面的烟雾皱了皱眉，开口同女人交谈。钟一鸣诧异地才知道他会说意大利语。女人却并不惊讶，沉稳又有耐心地同他对谈。他从他的表情上读不出什么强烈的情绪。末了，男人点头，回首向钟一鸣。
    “你自己来做决定。”